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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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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薛思, 好名字。”

老谷主撚須一笑,而後卻又久久不言。

小魚靜靜跪著, 直到他再次開口。兩鬢如霜的老人說道:“我的時間不多了,我本希望小樓紅塵游歷歸來後,便接任這谷主之位,承繼天命。可如今,他為你身死道消,我鎖春谷傳承斷絕,你意如何?”

小魚楞了楞,回答道:“晚輩有過,但晚輩無錯。”

“何謂過?何謂錯?”

“過在晚輩無能,未能護他周全。”小魚哽咽,“但晚輩喜歡他,愛他, 晚輩無錯。”

他說著說著, 便在想, 若是老谷主此刻拿雷劈了他,他也是心甘情願的。

但秋聞夏只是微微笑著:“如此, 你願意等嗎?若你願意, 今後你便隨我修行。”

小魚肩膀輕顫,不敢置信。

可這件事, 真真切切發生了。

秋聞夏授他仙道諸業, 傳他心法百技。老谷主不似施故那般放浪形骸, 不知輕重, 也許是年紀大了, 他從不會離開梨花樹下那塊大石頭, 手中拂塵經年如一日地垂在臂彎。小魚常常有種錯覺——老谷主就是天上的仙人, 只等人間使命完成,他就會駕鶴離去。而這個日子,並不會太遠。

次年春天,二月初三。

小魚進入鎖春谷,聆聽老谷主教誨的第二百八十七天。

梨花如漫天大雪,紛紛揚揚,落滿秋聞夏的肩頭。老人閉目,袖中飛羽,春風依舊,山間鶴鳴。而後風吹花落,斯人已逝,天光雲影,久而不散。

鶴鳴於天,遍傳四野,天下皆知鎖春谷易主,世上自此只有薛思,再無孫魚浮。

那年,薛思十六歲。可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過完了這一生,生母早亡,至愛早逝,好友離散,這偌大的鎖春谷,只有他一個人。

他仰頭望著一碧如洗的天,落寞之感仿佛從渺渺天際雲湧而來,令他倍感壓抑。

但還好,他還有盼頭。

老谷主給他留下了薛聞笛的橫雁與一支斷裂的竹笛,還有兩間簡陋的竹屋。那口老井,井水如鏡,倒映出他略顯單薄的身影。

鎖春谷並不是只有這一小片區域。它的內裏很大,有非常多的上古遺址,劍冢便是其中之一。谷內藏書記載,劍冢是八百年前,天上隕鐵墜落於此形成的,故先人圍石造爐,鍛造名劍無數。然聲名在外,求劍者如過江之鯉,雖有劍,無道義,常生殺業,即至四百年前,先祖封谷,避世不出,劍冢自此蒙塵。劍冢所出名劍,皆被束之高閣,只等有緣人。

而橫雁,就是劍閣最後一把名劍,是先祖為後世所留。要想修補它,就必須找到那座劍冢,找到它最原始的鍛造材料。

二月初四,老谷主羽化後第二天。

薛思收拾好竹屋,望著那張薛聞笛睡過的床,輕聲呢喃:“我去了,你要保佑我,一切順利。”

可是他在山中兜兜轉轉,一無所獲。

“甲子年二月初四,天晴,修竹屋,劍斷無從淬煉之,遂赴谷中腹地,尋劍冢,無果,歸時天色晚,屋漏,夜風淒淒,輾轉難眠。”

薛思點了燈,坐在薛聞笛的床上,靜靜書寫著他這一整天的經歷。他睡不著,他腿上蓋著那薄薄的被褥,總覺著薛聞笛還沒有走,那個明朗的少年說不定就會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,笑著和他說:“你手好冷,我給你捂一捂。”

但這都不是真的。

他靜坐到天明,看完書,摩挲著那支斷裂的竹笛。

這笛子無法修補,斷了就是斷了。哪怕他再找根一模一樣的青竹做成笛子,也不是這支了。薛思垂著眼簾,在漫漫長夜輕聲長嘆。

“甲子年二月初五,天晴,再入山中尋劍冢,無果。埋笛於樹下,靜坐一日。”

“甲子年二月初六,天小雨,尋劍冢,路遇野鹿,觀其嬉戲泉水,刻石留記後返。”

“我們谷裏是有鹿的,特別可愛。”薛聞笛的聲音好像還徘徊在耳側,薛思隔著一道清澈泉水,目不轉睛地望著那群戲水的鹿,想著,真可愛啊,小樓沒有騙他。但它們都有伴兒,他沒有。

薛思紅了眼,轉身離開。

“甲子年二月初七,天晦,尋劍冢,路滑失足於崖下,幸得松柏相護,無性命之憂。歸時,長夜盡,天既明。”

薛思那會兒還不熟悉醫理,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回到竹屋,也只能簡單清洗一下,然後疲憊地鉆進被窩。薛聞笛的氣息已經很淡了,他將臉埋進枕頭,仿佛這樣,傷口的疼痛就會減輕許多。

他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,醒來時疼痛加劇,難以動彈。鎖春谷靈氣充盈,又有封山大陣壓著,邪祟不生。因此薛思格外小心,不讓自身魔氣外溢,他對力量的控制愈發熟練,身體也愈加趨於常人——傷口愈合的速度明顯變慢了許多。

他終於不再是臨淵掌門口中那個殺不死的怪物了。

至少,他現在很痛,他病了,病得不輕。

他又一次夢見那暗無天日的幼年時光,月光下的那條清江,眼神明亮的少年。

“二月十一,天雨,難握筆。無字書無字,小樓未醒。”

薛思艱難地放下筆,潸然淚下。

無字書也是老谷主遺物。

秋聞夏告訴他,等到無字書可著墨之時,他就能與薛聞笛重逢。

只是代價實在太過沈重。

老谷主說,仙魔殊途,他和小樓是不可能的。留下他,無非是希望薛聞笛不在的這段時間,鎖春谷能人守護。

“我鎖春谷,雖遠離塵寰,但亂世必出。扶危救困乃是祖訓。小樓作為我的徒弟,必當要承襲此等天命。如今魔都一事未平,他醒後必然要身赴洪流,你不應該以小情小愛將他困在此間。”

老谷主的話擲地有聲,“薛思,修行貴在修心、修性。小樓是九霄翺翔的鴻雁,那你是什麽?天道若傾,你要以何種立場何種身份站在他身邊?”

“我喜歡他,他也喜歡我,我們為何不能並肩作戰?”

薛思無措,撲通跪了下來。他想請這位前輩收回成命,可對方卻甩了下拂塵。

“你難道沒有想過,你為何能活到今日?為何刀劍靈術都無法傷你半分?”

薛思愕然。

“聚魔池本是吸收天地怨念之所,化為魔氣,供給夜城,數百年來不曾間斷。但你的父親野心膨脹,修煉禁術,使得聚魔池不堪重負。”

秋聞夏睜開那雙深邃的眼睛,那眼裏似有不舍、不忍,卻又好像滿是決絕。薛思後來回憶此事,忽然明白,老谷主當時也許很為難吧,為了他,為了小樓。

“天有道,地有靈,萬物有常。聚魔池化生出一縷精魂,來到人世。”秋聞夏微嘆,“就是你啊,小魚。”

薛思呼吸微滯,再回過神來時,已經淚流滿面。

“不光是正道,魔都也需要你。要想讓聚魔池回歸以前的狀態,你就要生殉。你失去過小樓,這種鉆心之痛,我想你也不願小樓也經歷一次。”秋聞夏闔眼,不再言語。

我當然不願他痛苦了,他是我最喜歡的人啊。

薛思翻開那本無字書,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,他想起施故對他說過:“你會毀了他的。”

是的,小樓應當在九霄之外自由自在地翺翔,不能被他所束縛。劍客不遠游,不出世,哪能稱之為俠?

“乙醜年三月十五,尋得劍冢,得殘劍數柄,熔於爐,敗。劍法有成,於樹下靜坐,梨花飛雪,無字書始有文字,可著墨,思量久矣,不得一言。”

薛思立誓,他會盡心盡力守著這座山谷,等著小樓回來,等著他心愛的人,將他生殉。

這麽一等,就是整整四十年。

這四十年間,發生了太多的事。

世人所傳,鬼主施故與魔君在溯洄之畔大戰一天一夜,江水斷絕,山川崩裂,最終,魔君重傷回都,四十年未再出城,而鬼主不知所蹤。據悉,臨淵曾四處尋找,但一無所獲。這四十年間,孫雪華繼任臨淵掌門,臨淵在他領導下逐漸成為正道支柱,而顧青也成為他的左膀右臂,接任明樞閣閣主之位。

鎖春谷幻境封閉,書信不通,外邊的人找不到,裏邊的人出不去。

最開始,薛思放出過雨燕,與孫雪華通信,告知他谷裏發生的一切。對方只回了寥寥數句:“安康便好,小樓就委你照料,莫再來信。”

薛思摩挲著“莫再來信”那四個字,不得其解。他不是薛聞笛,若是薛聞笛看見這幾個字,定會知曉孫雪華遇到了些麻煩。但薛思當時心亂難定,沒有深究此事,久而久之,不再與孫雪華來信。

孫雪華弱冠之年未到,就接任了臨淵掌門,個中酸辣苦楚只有他自己嘗過。若是薛聞笛還在,他尚能細說一二,但對著薛思,他該說些什麽呢?

有些話不能說,不必說,也說不明白。懂他的人只需要一個眼神,而這個人已經不在了。

顧青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懼怕黑夜。她只要閉上眼,就能看見施故渾身是血地將她推下浩蕩江水,笑著:“小丫頭,快些跑,別被抓了。”

施故已經筋疲力竭,笑都勉強。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,發動靈術,顧青逃不開,在瞬間就被江水轉送至另一處岸邊。

那裏,恰好有臨淵駐點。

顧青發瘋似的敲打著那扇門,那熟悉的月白天青的道袍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,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,她喊救命,她喊快來不及了。

一切都來不及了。

當臨淵眾人趕至溯洄之畔時,只剩遍地焦土。有人咋舌,鬼主竟強大如此,能與魔君一較高下,要知道魔君吞噬了那麽多族人,修為早已大有突破。

顧青不信邪,追著他們打鬥的痕跡去找。她找遍所有殘留著施故劍氣的地方,始終不見人影。

鬼主盛名在外,鬼道卻再度銷聲匿跡,就連與魔都合作的走馬蘭臺,都杳無音信。

神秘,太過神秘。

顧青從最開始的不甘心,到逐漸接受現實。她想施故也許死在了某個不知名的角落,畢竟他那麽嘴賤,肯定不願意自己瞧見他那般落魄的模樣。又或者,施故沒有死,他會感嘆自己終於擺脫了幾個煩人的小鬼,躲到哪個快活林裏喝酒去了。

顧青每年都在臨淵清江邊上放河燈,祈禱那個酒鬼別給喝死了,最好全須全尾的,不會吃了上頓沒下頓。

上天聽見了她的祈禱,只是沒有告訴她。

施故沒有死,他活下來了,內丹盡碎,修為散盡,堪堪兩年光景,就變成了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兒。

他將自己的兩把劍送回秋夜山,從他破舊的老宅地下挖出兩壇好酒,游走在這個人間。

百姓們並不知曉仙魔之間進行了怎樣的明爭暗鬥,怎樣的生死相搏。他們一如既往地經歷著各自的悲歡離合,度過每一個於他們而言平凡又或者不凡的一天。

施故躺在橋洞下,咪了一口酒,路過一只搖獎的烏船,上邊站著個大腹便便的商賈,似是見他可憐,隨手扔了一串銅錢過來。施故手指一勾,轉著那串銅錢:“老兄,你為什麽給我錢?”

“家中父母均患病,去廟裏求菩薩,說讓我多行善事。”

對方回答著,施故大笑:“善事好啊!多做善事就有福報!”

他單手結印,不動聲色地趕走了依附在富商背後的小鬼。

“老兄,謝你的酒錢。”

施故喘著氣,他已經沒法大聲說話了,此刻每驅一次邪,他僅剩的靈氣就會消失幾分。

富商沒有聽見,他的烏船早已走遠。

施故在後來的四十年間,經歷過很多事。

他先是養了一條小黃狗。他想,反正自己也活不長了,養條狗陪陪自己,說不定這條乖狗兒還能給他養老送終。最開始小黃狗只有他巴掌大,還沒有斷奶,他只好去做了點零工,那工頭念他孤寡年邁,多給了兩文錢。施故很想辯解說自己並不老,但摸摸臉,又作罷。

他拿著這點錢,去獵戶家換了點山羊奶,餵給小黃狗。他自己都養的亂七八糟,更別說養另一條生命。但他比過去的任何一天都耐心,他甚至會抱著小黃狗順毛,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。

直到有一天,他無意間聽到了一個聲音。

“今日巡邏就到此,辛苦諸位了。”

他擡眸望去,不遠處的大街上,站著幾位身著月白天青道袍的修者。為首那個,是一位出落得極為標致的姑娘。

施故微微一怔,低頭抱著小黃狗就往回走,身側,那幾人匆匆走過。施故瞥了眼,顧青挽著發,眼神堅定,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跟在孫雪華背後的少女了。

他聽見有人叫她顧長老。

施故側著頭,輕聲笑著:“別來無恙啊,小丫頭。”

你要好好的,我就不去找你討口酒喝了。

施故抱著小黃狗,走向了另一條路。

他以為自己快死了,但他沒有,老天爺好像忘記了他,沒有將他帶走。他的小黃狗變成了老黃狗,最後搖搖晃晃睡在他腳邊,變成了一抔黃土。

既然沒死,那就賴活著。

施故很瀟灑,想通了之後便更加逍遙。鬼道三脈都曾尋找過他,其中走馬蘭臺風頭最盛,意欲染指斬鬼刀,取而代之。

在第八十次暗殺失敗後,走馬蘭臺的首領跪在他面前,心有不甘:“你明明重傷未愈,怎麽能打得過我?”

施故拎著他的酒壇子,“砰”的一聲砸在對方腦門上,頭破血流。他嗤笑:“因為老子不怕死。”

那男人擡起臉,血流如註,眼前全是血糊糊一片。但透過血簾,他還是看清了那張狂妄不羈的臉。

施故果真將鬼道修至極致。

修鬼道者,隨心所欲,天地難拘。

男人終於低下他的頭顱:“願為鬼主馬首是瞻。”

施故笑瞇瞇的:“好說好說,先給我買兩壇好酒來。”

“是。”

施故雖傷重,然鬼道仍尊其為主。走馬蘭臺的首領後來便一直跟在他身邊,為他趕車,施故說要罰他不敬,要他改名黃二狗,對方猶豫了三天,還是接受了。

自此,鬼主遠游,不問諸事。日日覆日日,年年覆年年,就連正道都忘記,當年施故是如何力挽狂瀾,以一己之力換來這四十年的太平盛世。

只有薛思還記得。

他在等薛聞笛的同時,也在找施故。他在無字書上重寫小樓生平,一半靠著過去的記憶,一半全靠自己胡編亂造。薛聞笛既然不能想起自己,那麽任何與自己有關的事情都要抹去。那麽小雪、阿青、前輩都也都不能出現,那兩年的光景,等於要全部掩埋在歲月間。

“先生,我這樣做對嗎?或許我應該寫,小樓出谷,遇到了小雪、阿青,三人結伴同游,成為至交。”

薛思不知為何,始終下不去筆。

他想他在嫉妒,在不安,在想著,小樓若是有一天喜歡上了別人,他該怎麽辦?

“甲辰年七月十六,紫微星動,得見故人。”

無字書書頁翻飛,散入院中,雪白梨花樹下,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
他正像從前那樣,拿著一根草莖,編著一只小巧的雨燕。

薛思久立不言。

少年回頭,見他就笑:“師父!”

薛聞笛還是十五歲的模樣,霜衣馬尾,意氣風發。但他不是了,他現在,是小樓的師父了,傳道授業的責任還壓在他肩上。

這是他對老谷主的承諾,他不能失約。

“嗯。”

薛思艱澀地應了一聲,冷冷清清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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